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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夜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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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夜游

她懷揣著如此的臆測惴惴不安, 結果可想而知,即便今夜有了鐘席訣送來的安神香,封清桐也還是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寢不安席的悲慘境地。

報更的梆子響過三聲, 封大小姐仍然睜著眼睛毫無睡意, 她抱著被子翻了個身, 視線透過層疊的幔帳, 落到不遠處小桌案角的博山爐上。

此時此刻,爐中的安神香已經快要燃盡了, 裊裊的煙氣盤旋縈繞在金銀錯的仙鶴頭頂, 霧茫茫白蒙蒙,一如仙山瓊閣中的縹緲幻境。

封清桐看在眼裏, 也不知怎的, 心中突然就泛起些無端的躁缊。

她索性起身下榻,取來桌邊冷茶將香澆滅了, 繼而披上外衫, 就這麽獨自一人端著柄燭臺走了出去。

外頭下了大半日的雨,眼下雨散雲收,獨留一輪俏生生的明月正正懸於穹頂。

封清桐就在這片旖旎的夜色裏長長呼出了一口氣, 她心緒紛雜,信步踏上回廊, 腦中明明漫無目的, 腳下步伐卻不自覺地邁向了小廚房的方向。

世人每每困陷於煩囂之境時, 往往都會有迥別不同的紓解之道。

有的喜歡縱馬馳騁,有的偏愛凝神習字,至於封清桐, 她最常施用的僝僽之法,便是只身藏進小廚房裏, 或是煮上一壺花茶,或是制上幾塊點心,而後再在闃然寧謐的晨光熹微裏,安安靜靜地將它們一點點吃完。

只可惜此處的小廚房長久無人使用,早已是個冷鍋冷竈的半廢棄狀態,秦以忱出門在外時又向來懶得自己下廚,封清桐不好意思麻煩他,自己拉著芷雨忙忙亂亂地收拾了一整日,然結果到底還是不盡如人意。

想到這裏,封清桐覆又發出一聲惆悵嘆息,她蔫蔫繞過最後一個拐角,下一刻卻驀地楞在了原地。

小廚房裏亮著燭火。

裏面有人。

封清桐心下一怔,急忙快步跑了過去。

她隱隱猜到了裏面可能是誰,然卻又膽怯地不敢妄自定準,於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寬慰自己,說不定那其中只是某個看門值夜的小廝半夜餓了,跑到廚房裏尋東西吃。

再不濟的,也,也極有可能是陳婉二次到訪,想要借著她們的小廚房,為她自己煮上一碗面呢!

激蕩的思緒一如濤瀾洶湧的潮水,浪頭明明已經搖漾到三尺高,她卻仍執拗地豎起屏障,深閉固拒地鎖著它們。

她終於跑到了門前,雙手按上門板,心跳如擂鼓震響,就連指尖都忍不住地在顫抖。

深呼吸一口氣,封清桐抿緊唇瓣,緩緩推開了門——

嘩啦!

下一刻,浪潮來勢洶洶,以一種山崩川竭的披靡之勢,徹徹底底地淹沒了她。

——真的是鐘席訣。

***

鐘二少爺彼時正挽著袖子,坐在小板凳上兢兢翼翼地劈柴火。

他顯然已經尤自劈了許久,堆疊成小山的柴火條齊齊整整地垛在左手邊;右側的爐竈也通了,一口大鍋架在上頭,鍋裏還煮著熱水,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。

察覺到有人靠近,他先是本能擰了擰眉,待瞧清楚來人身影後,那抹深重的警惕便一瞬間化為了柔軟的笑意。

“姐姐?都這個時辰了,姐姐怎麽還不睡?”

封清桐唇瓣微嚅,“我……”

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都帶著些顫抖,封清桐攥緊袖擺,逞自定了定心緒。

“你呢?都這個時辰了,為何還不歇息?”

鐘席訣勾勾唇角,“晚間給姐姐送東西時,瞧見了你妝臺上敞著的吃了一半的點心匣子,我猜你定是不愛吃外頭買來的點心,於是便想著將小廚房收拾出來供你使用。但我天一亮又要趕回安都,遂也只能趁夜將這點活計做完了。”

他輕擡下巴,示意封清桐看向那垛柴火,

“這些應該夠姐姐用上十天半個月的了,自然,若是不夠用,姐姐盡管叫大哥再劈。你出門在外,暫住的小院裏本就沒個粗使的婆子小廝,娘既然安囑了大哥照顧你,姐姐便也不必覺得難為情,盡管使喚他就是了。”

繼而又微微偏過頭,在袖擺上草草蹭了把汗,

“還有,米面麻油之類的物事我也都置購好了,明日就會有人送來,單子就放在東廂左起的第二間房裏,你記得叮囑芷雨拿上單子去門前接應。”

“……”封清桐沒說話,自袖中掏出帕子,沈默著替他抹了抹額間的汗水。

她感覺自己的心口憋悶得有些難挨,活了十五年,她太習慣自己先去‘主動付出’了。

眼下驟然要她正視這等‘無以為報’的殷切關懷,她在羞愧於自己過去的疏忽之外只覺動容,卻又在動容之餘深覺沈重。

就像一冊經年累月擺放在書房裏的紀實繪本,她每日都習慣性地翻閱著,從來不覺其中有任何不妥。

直至某一日,曹靖昌忽而誤打誤撞地為她點出了另一種角度,她依循著這個角度,重新將這些繪本一一看過去,這才恍然發現,原來那其中的字裏行間,滿滿記著的都是‘用心’二字。

這是尋常人家的弟弟對姐姐慣有的用心嗎?

封清桐攥了攥指,突然有些不敢回答這個問題。

“……席訣。”

她尤自啞然了許久,而後才很慢很慢地張了張口,

“今日多謝你,但你日後,日後不要再……”

哐當!

笨重的斧頭驀地落地,狀似無意又無比強勢地打斷了她未完的話語。

鐘席訣拍拍雙手,將最後一根柴火條擺放上去,“好了,劈完了。”

他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,眸色沈沈的看不出喜怒,神情倒還平靜如常,仿佛沒有察覺封清桐方才的吞吞吐吐。

他就立在那裏,兀自繃著唇角安靜了一小會兒,而後.才又彎腰湊近她身前,無比狡黠地沖她眨了眨眼。

“姐姐想不想吃魚?”

“……”

封清桐倏爾一楞,

“吃魚?”

她有些跟不上他跳脫的思緒,準備好的一肚子話也就此被他囫圇打散,

“吃什麽魚?”

鐘席訣從懷中掏出元興府的地形圖,指著其中一處給她看,“此處有一座人工開鑿的瑤塘,據說裏面都是……”

他一頓,漆眸微垂,似是在認真等待著封清桐的反應,“都是鰳魚。”

封清桐眉眼微動,瞳仁不出所料地亮了一亮。

她喜烹飪,自然也喜讀與飲食相關的典籍,那本她讀過不下數十次的《珍食錄》中便有一段關於鰳魚的詳細記載。

更何況俗語之中也有‘三鯧四鰳’的說法,只可惜安都並非什麽近海之地,莫說親自備春捕趕漁汛了,她在府中能見到一條活蹦亂跳的鰳魚都實屬難得。

“我房中就有漁具,姐姐若是願意,咱們現下便可縱馬趕去那處瑤塘。雖不能讓姐姐親趕漁汛,至少也能切實體驗一番垂釣的樂趣。”

鐘席訣將挽起的衣袖一一放下,口中尤在慢條斯理地誘.惑她,

“待到釣上魚來,咱們再撒上些鹽,當場開膛烹烤。姐姐不是也說過嗎?食物就是要原滋原味地享用品嘗。”

“……”

封清桐抿著唇瓣沒答話,內心幾乎猶豫糾結成了一整團。

她明白自己深夜同一個男子貿然出行實屬不妥,哪怕這男子口口聲聲叫了她十數年的‘姐姐’。

可她又自小因著局勢所迫,主動閉鎖於宅院之中,以致長大之後,面對一切新鮮的事物,她都迫切且期望親自去體驗嘗試。

尤在她委決不下之時,鐘席訣那廂輕笑一聲,覆又緩緩開了口。

“姐姐若是不願意去……”

他一甩袖擺,作勢提步要走,

“那我便自己去吧。畢竟如此悠哉的夜釣機會實屬難逢,下一次還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呢。”

飄動的衣袖隨著他的話音在半空中蕩出一圈細小的旋兒,鐘席訣不緊不慢地走出兩步,很快便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自後牢牢攥了住。

他微垂下頭,氣定神閑地向上挑了挑唇角,“嗯?姐姐怎麽了?”

封清桐擡眼對上他成竹在胸的熠熠目光,無比艱難地輕聲開口道:

“我,我也要去。”

***

與回程時一樣,封清桐與鐘席訣一前一後坐上馬背,身前是快速變換的風景,身後是暖熱結實的胸膛。

可又與回程時不一樣,黑漆漆的暗夜染了亮晃晃的白月,幾番輾轉間便已合成了一副無比綺麗的霽月光風。

封清桐融在這片夜色裏,只覺得恍惚之間,她似乎清晰聽見了自己一聲重過一聲的遽急心跳。

她分不清當下心尖急驟的震顫是否只是因為那即將到來的新奇垂釣,於是擡手按上心口,試圖通過此種方式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
然後她就發現,原來此刻心跳加快的,並不止她一人。

相觸的身軀將身後少年的心緒狡詐又巧妙地傳遞過來,鐘席訣笑得肆意又暢快,他的眼睛裏含著比月色更濃郁的情澤,眼角眉梢間都是藏不住的溫柔與歡愉。

[姐姐好傻,心悸又並非只有受創時才會發生。]

數月前的那句怨怪驀地竄進了她的腦海,封清桐瞪大雙眼,懵懵懂懂地回頭瞧他。

鐘席訣垂眸對上她的視線,凸起的喉頭當即便重重滾動了一下,他攥了攥指,面上難得顯出幾分局促的難耐。

“姐姐。”

鐘席訣開口喚她,眸色沈而黝黯,聲音也莫名變得有些喑啞。

“轉過頭去,別這麽看著我。”

他撂下這句告饒似的懇求,旋即又意味不明地一揚馬鞭,毫無征兆地猛然加快了行進的速度。

……

直至後來瓜熟蒂落的某一日,封清桐驟然回想起他當時的眼神,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,鐘席訣在那個時候,大抵是想要吻她的。

只可惜現時的風吹得太快太猛,很快便吹散了她本就淩亂混沌的思緒。

封清桐依言回過頭去,輕輕闔上了雙眼。

***

連錢驄跑了近一個時辰,方才抵達了那處瑤塘。

鐘席訣給主人家留了兩錠銀子,繼而便與封清桐一同進入垂釣,二人雖都是釣魚的新手,但封清桐勝在紙上經驗豐富,加之鐘席訣又聰慧能幹,二人摸索著幾番嘗試,最後竟真得釣上來了幾條大魚。

之後便是開膛破肚,去鱗汲水,鐘席訣從包袱裏取出幾根竹筷子,又麻利簇起個小小的柴火堆,將鰳魚串在筷子上,有模有樣地烤起魚來。

封清桐則在一旁佐鹽調味,兩人配合默契,將釣上來的數條鰳魚食了大半。

穹頂漸漸泛起微光,封清桐掩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,她面上那點鮮活的愉悅還未完全褪去,神思明明尤在興奮,身體卻已經疲憊困乏到了極致。

“姐姐想睡了?”

鐘席訣將冒著青煙的柴火堆實實踩滅了,轉身瞧見她不住點頭的瞌睡模樣,又忍不住地笑了起來,

“還能自己走嗎?”

封清桐迷迷糊糊地‘嗯’了一聲,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。

她昏昏默默,只覺自己在半醒半夢間囫圇墜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,那懷抱可靠又熟悉,全然令她安妥放懷,於是便松懈心神,就此睡了過去。

……

那日後面發生的事,封清桐其實已經記不大清了,腦海之中只模模糊糊地殘留著些許零碎的片段,鐘席訣帶她回到了元興府,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,又徑直一路送進了房裏去。

“姐姐,我要走了。”

他將她放進榻間,取來薄被蓋在她身上,昳麗的眉眼在清淺的熹光中仿若美玉含澤,軟和漂亮得不像話。

“踏實睡吧,做個好夢。”

溫熱的手掌緩緩拂過頭頂,繼而款款落在面頰上,她不確定他最後到底有沒有撥動她的鬢發,但他必定有說,

“還有,等我回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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